【梁上燕|胤禩生辰24时|陆时】前缘(29)

高高的祭坛上睡着两个人。是一个面容丰腴白皙的男子,怀里揽着个漂亮的娃娃。

这祭坛不是人间之物。传说是地藏菩萨为抚慰怨气极重的亡灵,耗费九九八十一天的心血建造而成,给那些无处可去不能投胎的亡灵,一个栖身之所。

数十年前死于屠杀的人们,下到阴界便飘摇自此,聚在一处。死去的人太多,死亡的仇太深,这祭坛沐浴佛法而成,可大可小变幻万千,可容纳亿万万魂灵仍有空余,偏偏“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测”,再盛大的佛法也难消弭冤鬼满心的仇恨。

他们因着菩萨的善意到了一处,只是共享一个地盘罢了,让他们团结在一起密不可分的,是一腔冤仇。

修炼稍有所成,他们便冲出阴界去往人间作怪,收揽同样冤死的亡魂,力量越来越大,做出的祸事也越来越多,用更多的死亡挣得一丝凄楚的愉悦,并壮大同行的队伍。渐渐,血色漫上天界,他们惹来天神注意,被四处追杀。

那日,被个趾高气昂的道士追了一路,道士修行颇深,炼得是霸道术法,亡魂们稍和这道士近一些,便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,十分厌恶,立马斗起来。

唯独道士身边伴着的一只白鹤,同样的派头十足,法力高深,却自带仙界纯净之气,不仅不被亡魂厌恶,还令他们生出其他妄想:若能附身在这白鹤身上,借他身子行走人间,白日也能现身,一定大大便宜。

本来,亡魂并非这道士和白鹤的敌手,奈何他俩一路上极不对付,关键时刻又在内讧,被亡魂钻了空子,将白鹤从云端打落,逃之夭夭。

道士巴不得白鹤消失,不去管他,自追亡魂去了。

白鹤被一道魔气贯穿心脏,受伤极重,魂魄被打出体外,身体流落人间不知何处,那身体还是他回仙界的凭证。

魂魄浑浑噩噩,飘荡到了人间一处繁华之所,恍惚中见到水中一抹绿色灵气非凡,像是片荷叶,他又生性喜水,忙下水去躲到那荷叶之下。

这叶子又大又圆,待得极舒服。

白鹤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等祸事,惊悸之中收敛了脾性,只静心沉睡修炼,不言不语,不吃不动。过去许久,偶尔一次夜间醒来,悄悄往外瞧瞧月亮,竟传来几句动听人声,吓得他在此确认身形隐匿得极好,不会被发现,才敢细细去瞧:月光粼粼的水面上,洁白的莲花迎风摇动,一条惊悚的仿佛鳞甲类的长条动物在他花心里滚来滚去,十分快活……

他听得羞涩又难过,将五蕴闭合,又去修炼了,打算身体恢复便立刻离开。

最后,自然是没能走成。

他再次睁开眼睛,是被血腥味闷醒的。

整座湖都变成了赤色,死去的鱼虾,人的肢体头颅不计其数。

湖边的道路和石头,也尽是一片黑一片红。

下界时仙君告诉他,地藏菩萨梦到一股清风冒出黑烟,忽而刮起三丈高,将一支精美的青花瓷瓶摔碎,瓶中一把鲜花,插在一个身穿破衣头顶尖针满面黑气的人的胸口,很快衰败……这是大难临头的征兆。

仙君说,人间将有十五年兵祸,豺狼横行,赤地千里,十室九空,惨状亘古罕见。只要他能和那道士一起降伏如今作怪的恶鬼,便能去三五为一五,改天换日,重塑山河,不见双五之期木鸡金兵交战,人间重现清明。

可惜那时他同讨厌的道士闹得不可开交,亦并不清楚此行任务何等重大,人间的事,与他们神仙有什么相关?

生死轮回,都是寻常,凡人短短几十年,哪能看得破?

至于那些妖呀怪呀,有脚的没脚的,是连字都不认识的蠢物,比人更不如。

是以直到今日之前,他对这次任务的成败,都无太多关切,做不成,顶多被仙君骂一句。

但现在不是了。

他做了许多许多年的神仙,日日在仙君坐下修行,自以为开悟,了然一切因果。

却并不知道,脑海中的臆想,和真正的见识,完全不同。他以为自己能冷静地坐观生死,身处其中之时,却原来连头顶一片荷叶的枯死都会难过。

他突然懂了仙君和菩萨常念叨的“一念佛一念魔”的意思。

四周所有的东西都死了,地上水下千里以内毫无生机,只有头顶那株莲花,奄奄一息艰难吐纳。花心中心盘旋的鳞甲动物好像看了他的方向一眼,闪过冷漠的绿光,又埋头递给莲花新鲜的气息。

莲花连接的叶子已然枯黄,苍白的花朵像病人垂死前的脸庞。

“是该做点什么了。”他想。

这朵莲花庇佑他许多年,就算只是报恩,也该让莲花活下去。

可他力气不够,胸口的创伤像最毒的诅咒,久久不能愈合,他的法力不足以拯救濒死的生命。

他忽然听到四周冤魂在讲话,刺穿耳膜的声音叫着要他过来,接受他们的帮助。

他犹豫了一秒,莲花在血水枯萎得更多。

“去做个和过去习惯完全不同的决定吧!”他这样想着,接受了亡魂穿过他的身体。

来到人间的第十年,他做成了第一笔交易。因为丢了躯体,便用遗留的羽毛做成了暂时的躯壳,成为了亡魂们在人间行走的身躯。

不过,他不是被亡魂们引诱做的交易,更非成为他们的傀儡。他只当这是个入世修行的机会,没有沦陷于冤鬼们疯狂的恨意,而是做他们的指挥者。

十五年的兵祸不可避免,数以百万计的冤魂聚集在云间山头,西方的佛陀们念万次经也不可能消弭刻骨的仇恨,强大的怨气随时酿出更大的灾祸。无人再能阻止这些卑微者对盛大复仇的渴望,既然如此,他便做了领头的恶人,免得疯狂的冤魂做出更惊悚血腥的暴行。

当他听说城内有个蛇妖和花妖,和道士为了亡魂凝聚的魔气大打出手时,几乎立刻就明白:故人重逢之时到了。即便他们并不认识自己。

道士伤重,被道士封印在眼睛的冤魂趁机逃脱,他接纳了这些冤魂,高兴地在山间飘荡游玩,见着个雪白的身影,分外熟悉,便紧紧跟着,看他上山,看他下山,看他进了城。

于是他伪装成被欺辱的幼童,顺利接近了更好相处的花妖。

那个早晨,他被一个温柔的怀抱裹住,顿觉兴奋难于言表,像过去在水底时那般抬起头——曾经在头顶上迎风而立的莲花,出落的仙人一般,煦煦地笑,那是清晨的暖阳,光芒万丈,却不刺眼,人人都可以仰望。

他叫他“哥哥”,叫得真心实意,情意缱绻。

后来的日子,他伪装得依旧很好,即便生出过意外也不妨事,即便心思机灵的蛇妖也看不破,更遑论一心护着他的莲花。

“待解决了这些亡魂,总要找回自己的身躯,以翩翩少年的模样去见见莲花。”他这样想着,在莲花的怀抱里睡去。

他打算将所有死于屠戮的冤魂聚齐,以复仇为名引诱他们去往昆仑,让仙君帮忙,即便不能完全消弭怨气,也能暂时封印以免祸乱人间好不容易迎来的太平日子。

他渐渐摸索清楚,那日和亡魂交易的不止自己,还有蛇妖。

冤魂们还有部分去了蛇妖体内,怪不得那条蛇喜怒不定,时常发癫。他忍不住腹诽。

于是他将莲花抓到祭坛,意图引来小蛇。可结果令他大吃一惊,空气中传来清甜的血气,他体内的冤魂躁动非常,急吼吼向着莲花的方向而去,似乎莲花的血中有什么吸引他们的力量。

他甚至被冤魂反噬制服,要靠莲花解救。

最后,他看到了无数张狰狞的脸在莲花的眼睛里显露……

原来是这样。

他明白了,那时候,最想莲花活着的,不是他,也不是小蛇,而是莲花自己。

他们三个都同冤鬼们做了交易。最渴望求生的莲花,得到了最多的力量。

不同的是,蛇妖的意志时常被冤鬼们的张狂淹没,而他以神的身份驾驭其上。

莲花,他的哥哥,拥有佛道两派都推崇的至洁至净的血,将冤鬼们的力量完全压制,竟令所有人都不曾察觉出一丝痕迹。而他们之所以对这血趋之若鹜,是因为能供养他们给予力量,若能饮满这血三年,他们还能以魂魄之身直面太阳。

那次,寄居在小蛇处的冤魂全数跑去了莲花体内,而他则勉力远离,才堪堪避免。

第二次,他布置精密,将莲花纳入迷局,不许所有冤鬼伤害到莲花,只有没有那份洁净的鲜血引诱,冤鬼们便只是浑浑噩噩的仇恨的奴隶。

可惜,他高傲的性子和不肯隐瞒的爱情,令他与蛇妖争斗不休,蛇最是冷血善妒,关键时刻,竟狠心要了他的命,打碎他的躯壳,差点令他魂飞魄散。

总之,功亏一篑。

没能从莲花处带走寄居的冤鬼,还赔上自己一条命,最不能容忍的是,后来不久,蛇妖似得了疯病,将他仰慕的哥哥百般折辱。

他无可奈何,只能用这个最让哥哥受苦的法子,重获新生。

可蛇妖不肯放过他们,追到了昆仑。仙君不帮他是意料之中,定以为他和冤鬼们成一伙了。他心疼莲花生生剖开肚子,自己不要命也要挣出一条命他。

与此同时,为了摆脱生死困境,逃离步步紧逼的小蛇,莲花再次借助了冤鬼的力量,他献出身体和鲜血做回报,指挥冤鬼们攻击蛇妖和仙君。成了被仙界通缉的魔头,如今只能委身在这祭坛。

说到底,都是那条蛇妖的错!嫉妒成性!

他气愤地挥舞小拳头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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